作品賞析

此詩之奇,在于舉世以五、七律絕為“今體”,以對偶、聲律為工的唐代,韓愈獨兀兀不群,“尋墜緒之茫茫,獨旁搜而遠紹”,在已經“過時”的四言詩中,注入新的活力,以古樸、厚重、莊嚴的《頌》體詩來歌頌唐憲宗的圣德。

此詩之奇,又在于當時詩人多以抒情為能,韓愈卻常以敘事見工。何況此詩寫的不是生活瑣事,而是過去一年中發(fā)生的種種軍國大事:憲宗繼順宗之后,革去德宗的弊政;一改自肅宗以來的姑息藩鎮(zhèn)之國策,以武力平定楊惠琳、劉之叛,國勢因之大振。詩人用古文謀篇布局之法寫詩,于頭緒紛繁之中,立主干、刪枝蔓。主干部分于“指事實錄”之際,渲染、夸張;枝節(jié)部分,以簡括凝煉之筆帶過,使之虛實相映,前后照應,脈絡分明。

元和中興,首先在于平叛削亂。元和元年,翦除二逆。其中,楊惠琳所竊據之夏州,地狹民稀,王師才出,禍首即為其部將所斬:其事尚不足以揚國威。故第一段自“皇帝即阼”至“降幡夜豎”共二十句,實寫平叛,僅用“出師征之”等八句,簡括朝廷之師,有征無戰(zhàn),全在于憲宗即位“物無違拒”,不言圣德而圣德自見。

自“疆外之險”至“訓厥氓畝”為第二段。這一段可分兩層。前層寫平定西川之亂的終始。西川地險民富,是唐代最大、最重要的藩鎮(zhèn)之一。其地之治亂,足以牽動政局,故韓愈特以濃墨重采,不惜渲染。平亂一役,高崇文為主帥,然詩中先以“皇帝曰然”“皇帝曰嗟”“皇帝曰嘻”三個排比句提調,繼以“爰命崇文,分卒禁御”、“崇文奉詔,進退規(guī)矩,戰(zhàn)不殺,擒不濫數”等語暗示,足見高崇文之所以能“長驅洋洋,無有齟齬”;劉束手就縛“若杵投臼”,是因為憲宗“睿謀英斷”,善于使用和指揮將領之故。后層自“周示城市”以下,寫憲宗誅戮叛黨,優(yōu)賞將吏,恩威并用,強藩畏威懷刑,入京朝覲。其中“解脫攣索……末乃取,駭汗如寫(瀉),揮刀紛紜,爭刌膾脯”十句,刻畫腰斬叛黨、寸剮首惡的場面,描寫之精細,足以使人怵目驚心。它充分體現了韓愈以“丑”為美、以“惡”為美的美學觀點。它與傳統(tǒng)的“溫柔敦厚”的詩教相悖,為此頗遭非議。但是放到歷史的環(huán)境中去看,特別是和劉犯下的荼毒兩川生靈的罪行合看,這類血淋淋的描寫,在藩鎮(zhèn)跋扈的中唐,確還有敲山鎮(zhèn)虎、以殺止殺的威懾作用。張栻曾說:韓愈寫此,“蓋欲使藩鎮(zhèn)聞之,畏罪懼禍,不敢叛耳?!?/p>

第三段自“正月元日”至“仁滂施厚”,寫元和二年正月,憲宗、以成功告太廟、祀昊天上帝于郊丘、大赦天下。事前“陰晦浹辰”,至期“景物晴霽,人情欣悅”(《舊唐書·憲宗紀》),詩人據此衍為“卿士庶人,境落褰舉”之句,以古樸生動、奇險獨造之語,形容士民歡欣之狀;既與起句曰“旸而旸”遙遙呼應,又為后文歌頌皇帝“神圣”,作一鋪墊,筆其靈動之極。

自“皇帝神圣”而下,是詩人的善頌善禱,也是全詩的結穴。詩分“神圣”“儉勤”“正直”“大學”四方面稱頌憲宗圣德。其下,均有“天錫皇帝”“億載萬年”與之相應,構成一連串的排比句,與前散在一、二段的“皇帝曰嘻”等五個排比句一起形成韓詩特具的氣勢,充分表達了詩人對未來的信心。與古文式的結構相應的,是古文式的句式、字法。這類“以文為詩”的特征,此詩也相當明顯。詩中不僅有“告以禍福”“汝鼓汝鼓”之類運用古文文法的倒裝句、省略句和以名詞作動詞的古文句,也有上文已述及的排比句,更有大量“以錦纏股,以紅帕首”“侈則有咎”“多麥與黍”“爰命崇文”之類并不省略介詞、連詞和語氣助詞純粹古文化的句子。在句式構成上,既有“戰(zhàn)不貪殺,擒不濫數”之類的“一、三”句式,也有“續(xù)功臣嗣”之類的“一、二、一”句式,還有“事始上聞”之類的“一、一、二”句式,這類句式大都音節(jié)拗口,與習見的“二、二”句式,判然有別。在大量的“二、二”句式中,錯落有致地安置一些排比句式和結構特殊、音節(jié)拗口的句式,猶如長江大河之中,既有萬流奔壑、一瀉千里的巨響,也有“幽咽泉流冰下難”之聲,更有水流平川、潺潺泠泠之音。律化的詩篇,固然有圓潤、和諧之美;而詩中雜有各種拗句也別有情趣。特別是在聽多了悅耳音韻之后,初聆此類別致的聲響之后,尤有情趣。這是韓愈以“不美”為美的美學主張能被相當一部分人接受的原因之一。

基于韓愈的性格,他在詩中常選用一些能體現感情色彩或力度的字,如“血人于牙”的“血”,“施令酬功,急疾如火”中的“火”,“擲首陴外”的“擲”,“帛堆其家,粟塞其庾”的“庾”,這都體現了他對狠、對奇的追求。不僅如此,他還善于運用出人意表的詞語,形容出人意表的情事。如打噎、嘔吐之詞,一般用以表示病痛;韓愈卻用“失喜噎歐”來形容士民欣喜若狂的情態(tài)?!跋聣櫋笔莻€不太恭敬的詞,韓愈卻用“高靈下墮”來描寫由于憲宗至誠格天,神靈急速下臨享祀之狀。凡此種種,均可見韓愈出奇制勝,奇而多姿的特點。

此詩結句,韓愈有“作為歌詩,以配吉甫”之語,隱然以周代尹吉甫作《嵩高》等詩美周宣王自擬。但是韓愈并不是簡單地句摹字仿,而是“師其意,不師其辭”,或點竄《詩經》、《尚書》,或自造偉辭;常將一些古雅凝重之句與清妙易曉之句連用,如“軍其城下,告以禍福。腹敗枝披,不敢保聚”中的“腹敗枝披”,初讀令人費解,但通讀之后,便知此句是描寫叛逆楊惠琳全軍潰散之情狀。又如“皇帝曰吁!伯父叔舅,各安爾位,訓厥氓畝”,聯系上文,也可以知曉“伯父叔舅”是沿用古語,以指強藩;句意是命他們各安職守,訓導百姓安居樂業(yè)。明人胡震亨說:“柳州之《平淮西》(即《平淮夷雅》),最章句之合調;昌黎之《元和圣德》,亦長篇之偉觀。一代四言有此,未覺《風》《雅》墜緒”(《唐音癸簽》卷九)。認為韓愈此詩,雖具《雅》味,還不及柳宗元《平淮夷雅》“最章句之合(《雅》)調”。其實,韓愈此詩可貴之處,正在于“點竄《堯典》、《舜典》字,涂改《清廟》、《生民》詩”(李商隱《韓碑》),這類經他“點竄”、“涂改”過的詩句,既不失古雅之味,又帶有若干唐代的氣息,再輔以大量文從字順的詩句之后,古雅而“佶屈聱牙”之句,已不再是閱讀上的“攔路虎”,而成為詩人獨特風格的體現。這種“茹古涵今”,富于創(chuàng)造性的精神,是韓愈詩風的本質,也是他所以能超越同輩,于李杜之外,別開一派的根本原因。

創(chuàng)作背景

元和是唐室中興的年代,也是唐詩經中唐初期步入低谷之后,再度繁盛的年代。詩人韓愈經數年遠貶嶺外蠻荒之地后,又于公元806年(元和元年)初,遷移湖北江陵府任參軍。旋召入京,任國子博士。身受洗雪、拔擢之恩,其感激可知;況又躬逢盛世,故詩人飽蘸激情,于公元807年(元和二年)舊歷正月,撰此不同凡響的奇詩。[1]

作者簡介

韓愈(768年-824年12月25日),字退之,河南河陽(今河南省孟州市)人。自稱“郡望昌黎”,世稱“韓昌黎”、“昌黎先生”“韓文公”。唐代杰出的文學家、思想家、哲學家、政治家。

貞元八年(792年),韓愈登進士第,兩任節(jié)度推官,累官監(jiān)察御史,因論事被貶陽山。歷都官員外郎、史館修撰、中書舍人等職。元和十二年(817年),出任宰相裴度的行軍司馬,參與討平“淮西之亂”。其后又因諫迎佛骨一事被貶至潮州。晚年官至吏部侍郎,人稱“韓吏部”。長慶四年(824年),韓愈病逝,年五十七,追贈禮部尚書,謚號“文”,故稱“韓文公”。元豐元年(1078年),追封昌黎伯,并從祀孔廟。

韓愈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,一生著述頗豐,文學造詣極高,被后人尊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,與柳宗元并稱“韓柳”,有“文章巨公”和“百代文宗”之名。后人將其與柳宗元、歐陽修和蘇軾合稱“千古文章四大家”。在舊《廣東通志》中被稱為“廣東古八賢”之一。他提出的“文道合一”、“氣盛言宜”、“務去陳言”、“文從字順”等散文的寫作理論,對后人寫作極有指導意義。著有《韓昌黎集》四十卷,《外集》十卷,《師說》、《進學解》、《順宗實錄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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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資料

[1] 元和圣德詩 · 古詩文網[引用日期2022-02-28]